关于王小波的十个问题
关于王小波的十个问题
© 房伟(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)
© 黄平(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)
1.你是否认为王小波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,王小波的文学遗产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什么?
房伟:思考有关王小波的问题,我的身份是双重的。从个人情感而言,我认同这样的判断,王小波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。但从研究者角度考虑,我又不能简单地下这样的断语;因为这牵扯到文学资源、文学生成形态、文学话语的地域表证性等问题。但无论如何,王小波都应该是当代中国排名在前五名的作家。
王小波的文学遗产对于当代文学的影响是很多方面的。王小波将一种具有强烈主体介人性的“个人主义”灌注入了中国文学,这种“中国式的自由主义”,受到九十年代泛滥全球的新自由主义的影响,但也有着源自中国问题本身的特殊性。这种自由主义,解决的是中国文学之中民族国家与个人的关系,个人与革命文化、后革命体制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命题。这是中国文学前所未有的大事。“五四”现代文学以来,中国文学一直被民族国家叙事的焦虑纠缠着,过量的压抑又在1990年代导致了过量的解构出现。而王小波的作品,恰恰是对“五四”文学以来现代文学发育的“补课”,又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,中国文学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路径与可能性。他为中国文学找到了一种不同于主流叙事的主体性的表达方式。这也让他有别于王朔之类的作家。王小波的存在,对后现代主义而言,可以说是一种启蒙的复古;而对于体制化文学而言,又是一种极大的创新。他的作品,是对体制化的文学生态的反省,也是对中国文学形态的丰富。
黄平:王小波是我在当代文学范围内最喜爱的作家,最重要与否看在什么维度上比较。在当代文学如何将时代的精神症结转化为文学叙述的意义上,我觉得他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。比如《万寿寺》对于“自我”与“虚无”的回应,建构了一座当代文学最高阅读享受的叙述迷宫,这样的小说罕有匹敌。
对于当代文学而言,我觉得王小波带来了一种真正“自由”的叙述,但对于王小波这笔文学遗产,我们可能消化得还不够。很多时候我们对于“自由”的理解比较简单化,我们不能仅仅在“自由主义”里来理解“自由”,王小波的“自由”要远远宽广得多。
2.今后文坛,还会有第二个王小波吗?
房伟:王小波是独一无二的。但王小波的写作精神和文学传承,已经渗入到了中国文学之中。但另一方面而言,由于文学体制的力量,在新世纪之后,并不是一种更放松的状态,而是变得更加强大,我对类似王小波这样的“异质性”作家的产生,也表示怀疑。
黄平:我觉得不会有,就像我们也没有第二个鲁迅,第二个张爱玲,尽管有很多作家模仿鲁迅或张爱玲。大作家都是唯一的。当然,王小波文学的一些皮毛,会有很多作家模仿得神似,比如流行的戏谑调侃的文风。但这种相似只是表象,我觉得并无意义。
3.对中国文学而言,王小波有哪些异质性?你是如何看待文学史视野之中的王小波?
房伟:表面上看,王小波似乎在推崇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,例如,理性、宽容、善良、智慧、有趣。然而,这些东西我们至今并没有真正得到。王小波是对八十年代启蒙精神的深化,并更符合中国人对文化传统的反思和对现状的改变。王小波的小说,剑走偏锋,在形式、语言和表现手法上也有诸多创新,他的小说是去道德化的,也更推崇想象的作用与对权力的反思。他在小说文体上也进行了诸多试验。他是在一条长满荆棘的旷野独自开辟了一条荒野小路,虽然不是庄严辉煌,但别有一番风情。再者,从王小波的成长路径,文学资源和思想模式来说,都是比较另类的。比如说,王小波是九十年代中国传统的报纸传媒的宠儿,但在今天,这种独特的文学成名路径,已经面目全非,因为网络新媒体的兴起,让文学的表现形态也发生了变化。王小波的文学资源,也不是俄罗斯文学,甚至不是西方从卡夫卡、乔伊斯以来的现代主义潮流,而主要是一些讽刺的、另类的文学传统和文学家,比如,马克·吐温、萧伯纳、卡尔维诺、杜拉斯等等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来越多的文学史家重视王小波的作用,在洪子诚、陈思和、陈晓明等学者的相关文学史论述之中,我们都能看到有关王小波的正面表述。我不同意将文坛与王小波对立起来的倾向,对王小波的接受,虽然受到了压抑,也受到了弘扬。王小波之所以有今天的声望,是和很多专家学者持续不断的努力是分不开的。
黄平:我不想特别强调王小波的“异质性”,我一直觉得王小波就在中国文学的“内部”,他的写作也是先锋文学的一部分。王小波的文学回应的主题,和一些“主流”的作家是一样的。他的文学的“异质性”,也就是我认为超出主流作家的地方在于,王小波找到了更好的叙述方式来回应共同面对的主题,并且通过其卓越的叙述,我们更清晰地意识到我们面对的问题。
王小波的写作当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之中,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当代的中国作家,“天然”地在文学史之中,而是因为他的写作比绝大多数同时代的作家更深刻地回应了“当代”问题。对于王小波的阐释,在今天有必要摆脱文学评论的状态,而是将王小波作品回置到历史语境之中予以理解。历史性地王小波研究,意味着形式结构与情感结构的互动,通过理解小说形式结构的奥秘来理解一个时代情感结构的奥秘。
比如王小波小说形式核心要素的“反讽”,反讽不仅意味着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段,更是意味着社会转型过程中边缘群体的美学表征。王小波的文学对应着一代“新人”的出现,如何摆脱虚无、犬儒、个体化、中产阶级等等标签,更为深刻地理解王小波背后“沉默的大多数”,这是王小波研究未来的重要方向,其价值将溢出学科化的研究。在这个意义上,没必要纠缠于王小波是否进入文学史、占据多大的篇幅,这些问题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。不是通过当代文学史理解王小波,而是换一种思路,通过王小波理解当代文学史,乃至于通过当代文学史理解当代中国。
4.王小波活着,能拿到诺贝尔奖吗?
房伟:我个人认为,王小波的小说气质,能非常好地与西方文化进行沟通,又能形成民族文化批判基础上的继承,如果他活着,将会是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。但是,这有一个前提,就是王小波在现有的文化语境之中获得重要话语资源,王小波的文学模式,能“对抗”西方规定的世界文学的格局。对这两点,我表示谨慎的悲观。
黄平:拿不到。王小波在我看来比很多诺奖得主的文学水平要高,但诺奖有自己的标准,诺奖有一种不一定是基于歧视的东方主义视角,莫言和王小波相比是更为符合诺奖口味的作家。八十年代的时候看重诺奖,是基于“走向世界”的焦虑,今天看重诺奖,既是媒体造势,也是对当下文学批评筛选机制的不满。这些原因固然有其合理性,但我们终究不必太看重诺奖。卡尔维诺没得过诺奖,莫迪亚诺是2014年诺奖得主,是否卡尔维诺不如莫迪亚诺?同样的道理,《暗店街》是诺奖作品,《万寿寺》不是,是否《万寿寺》没有《暗店街》重要?
5.王小波作品的最大特点是什么?他的文学有怎样的缺陷?
房伟:我想,就是极大的真诚吧,也就是俗话说的“不装”。一个作家,当他在成年之后,还在作品之中保持着赤子之心,也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文学的真相。王小波总是揭破那些庄严大义之下的利益嘴脸,给我们讲述个人内心反抗的故事。他的作品,元气丰沛,情感和思想的冲击力都很强。他信仰的,都是人性的朴素的欲望,比如,性爱、想像力、自由。而这种朴素,使得他躲避了宏大叙事造成的意识形态与个人的紧张关系,而专心营造出一个高蹈流走的精神境界。
至于缺陷就是缺陷。不能因为他很优秀,就否定和忽视他有缺点。王小波的缺点在于,尚未形成圆融而稳定的文学表现形态。他的作品水平不一,语言也有拉杂拖沓的问题。他从理科思维出发,深入到文学的肌理,尚有很多路需要走。我个人认为,王小波依然是一个尚在发展之中的作家,他还有着发展潜力和余地。
黄平:无论是专业读者还是非专业读者,读王小波的作品都会觉得“轻松”,这种轻松之感我觉得隐藏着王小波作品最大的特点:王小波作品的魅力所在,在于治愈了读者面对当代史的负罪感。我觉得以下这条线索可以把握王小波作品的核心:面对历史创伤的反飒性写作,以反讽契合了“局外人”的虚无之感,以此达致特别的自由。
关于缺陷,王小波杂文没有评价的这么高,他的杂文给人的感觉有点太光滑了,文字很好,但思想简单了一些。和鲁迅杂文相比较,这个缺陷尤其暴露。
6.你如何认识如今的王小波热?
房伟:俗话说,缺失引发焦虑。之所以有王小波热,还是来源自人们对当下文学的不满。但不可否认,王小波热已经成了一种消费的时尚与媒体宣泄不满的空间。应该对之有一种更为理性的态度。
黄平:一代青年在王小波的小说中找到了契合自己情感结构的叙述。一个症候性的线索是,1997年王小波《时代三部曲》走红同时,周星驰《大话西游》开始风靡,这两部作品已经成为一代人的文化标志,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今日的文学秩序命名的经典。1997年,在英年早逝的王小波背后,隐藏着一个时代的秘密。
7.你认为王小波和王朔之间有何联系?
房伟:王朔的文学形态,属于市民俗文学的范畴,而王小波基本上是精英文学。二者虽然都对革命叙事抱有疏离反讽的态度,但王朔的文学价值形态,其实是在嬉笑怒骂之中隐藏着极深的控制欲和优越感。而这种东西,就来自《动物凶猛》式的大院子弟从红卫兵到小流氓的身份转变。王朔身上,依然有着很强的红色文化的影响,虽然这种影响常常是以负面的解构形态出现的。而从另一点上说,王朔的市民小说,比如《空中小姐》《过把瘾》等则具有强烈的感伤色彩与市民化的道德判断色彩。而王小波的笔下,其主要人物都是非常个人主义化的,也是反道德制囿的。王朔主要以解构为主,而王小波则有着建构的主体性。可以说,王小波和王朔看着相似,但有着根本的不同。
黄平:同样面对中国1970年代以来的虚无化的精神处境而写作,但王朔的作品只是把握到了这种历史情绪,而王小波将其上升为艺术。
7.你怎么看待王小波小说的虚无与绝望?
房伟:虚无与绝望是王小波小说的底色之一,这不可否认,但这并不是全部,也不是王小波对中国语境最大的价值所在。他的反讽气质,我并不认为是一种虚无反讽,后现代的反讽。刘震云、余华等作家的作品,恰恰更接近这种气质。王小波的最大价值在于他的“启蒙复古性”。他曾在给李银河的信中说:“人真应该成为巨人”。他在启蒙色彩上,其实沟通了文艺复兴的很多气质,比如,强烈的社会介入感与影响力。《黄金时代》其实就是一个非常复古的文本。从表面上看,这是一个知青小说或伤痕文学的题材。但它在九十年代出现,就是在市场经济转型的缝隙之中,通过对八十年代文学启蒙话题的“回望”,找到了另类的表现途径。由此,《黄金时代》反映的不仅是对文革或知青生活的反思,更是对整个的“革命”思维的反思。他是针锋相对地以个人自由主义,对革命叙事提出了强有力的反讽,并树立起自由、智慧这样看似己经过时的价值,王二虽然是一个失败者,边缘人,但绝不是冷静的旁观者,也不是一个萎糜的弱者,而是一个倾向于利用艺术的自由力量的捣蛋的“坏孩子”,更是一个内心充满了叛逆渴望的巨人。王二身上有着卢卡奇说的叙事参与的力量,给予了叙事强烈的主体性完整感。王小波塑造的主体性人物,恰恰是在巨人与坏孩子之间摇摆的。但他绝不是一个“零余者”,也不是阎连科式的狂欢化解构者。
我们没有看到王小波的独特价值,也没有警惕西方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的焦虑与意识形态的规定性。在世界文学的格局之中,西方恰恰希望中国文学以虚无绝望的面孔出现,以符合以西方为主导的等级化的文学秩序——中国应自觉地居于文学的“边缘”。这也表现在文化价值上,无法树立主体性,无法找到克服虚无主义的力量。因此,王小波表面上看,推崇了很多西方的文化价值观念,但他又是牢牢地站着中国的立场和态度上思考问题的。他的边缘性,有着极强的反抗性与中国的主体自在性。
黄平:我举个例子来讲吧,“诗意的世界”这句名言出自王小波《万寿寺》。王小波这里所谓的诗意,心灵的饥渴与智慧的探索只是表象,其讥渴的是另一个“我”,其探索的是另一种叙述,以此摆脱沉重的过去,追寻逃离的自由。如同克尔凯郭尔指出的,“反讽所追求的就是这种自由。它总是小心翼翼,唯恐有什么印象令它倾倒;只有当人如此逍遥自在之时,他才能诗意地生活,众所周知,反讽所提出的最高的要求就是人应该诗意地生活。”
这种诗意背后,是无法捕捉的虚无。局外人就这样以反讽者的面目出现,超越历史,无限否定,安居于虚无之中。局外人同样批判现实,但反讽者没有志趣去构建一个新的理想国,反讽的个人不同于“我不相信”的个人,正如反讽不同于怀疑(怀疑也总在假定某种东西)。反讽真正的目的是想感受到自由。基于此,王小波的小说读起来有一种自由的快感,王小波的自由不是自由主义式的自由,而是脱历史的自由。无论右翼对于王小波的征用,还是左翼对于王小波的批判,都是一场历史的误会,王小波的文学是虚无的文学,与任何立场无关。“王二”不在历史之中,而是在历史之外。
在王小波有的作品中,反讽的否定性逻辑维持着文本的所有细部,比如在叙述上臻于完美的《黄金时代》《万寿寺》,由于这种反讽的彻底性有一种绝望与寂灭之感;而在有的作品中,比如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,在反讽性的周密叙述中,存在着断裂的环节,这反而透露出一点超越的希望: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要转为讽喻,确实性的价值或许是存在的。当然在王小波作品中,对于“真的人”的追求往往落空,王小波的小说骨子里是很绝望的。
9.你认为,王小波的自由主义思想与他的文学创作,哪一个成绩更突出?
房伟:我想,二者可能是相得益彰的。王小波思考的问题,有些目前变得好像越来越不是问题,比如,通过性爱展示对专制的反抗,但他表现的自由问题依然具有现实张力。而他在文学上的探索,其实还有待于文学界更好地继承。
黄平:自然是他的文学创作,我觉得二者差得太远。王小波文学中的自由主义思想比较简单,当下中国达到王小波自由主义思想水准的作家学者不知道凡几。我们千万要避免一种认识误区:一个作家仿佛掌握了自由主义思想,文学创作就变得不凡,这种思维方式是“文革”文艺的翻版。自由主义思想对于文学创作并不重要。王小波的研究长期被“自由主义”这个概念缠绕,一直在一种低水平状态下不断重复,二十年过去了,有必要走出来了。
10.王小波的传记资料的收集整理,对当下文坛有何意义?
房伟:传记资料的整理,从来都是作家经典化的重要一环。我希望能老老实实地整理一些东西,扎扎实实地将史料落实下来,以便给读者一个清晰的王小波的面貌,让更多的读者能够从他的作品之中获得精神的启悟。黄平兄的王小波研究,特别是对于王小波作品版本变迁的研究,我认为就非常有意义。我虽然写了王小波的传记,但这块处理得少,但王小波的版本问题,其实反映了1990年代初期,各种文化权力(牵扯到两岸三地的复杂互动)的话语纠葛,黄平兄一直在认真地进行这方面的研究,这令人钦佩。中国当代文学的资料问题,一直没有被很好地重视,虽然也有些社科立项,但总体做得影响小。其实,这里有着很广阔的大地,比如,黄平兄从史料角度对八十年代文学的研究,辽宁大学张立群教授对海子接受版本的研究,都对当代文学建没大有裨益。
黄平:意义非常大,这几年王小波传记资料方面,最出色的工作是房伟《王小波传》的出版。尽管之前之后也有一些王小波传记,但都是蹭王小波热的通俗性作品,而房伟的工作使得今后的王小波研究有了一个确定的史料基础。王小波研究这一块是评论化倾向较为严重的,王小波逝世二十年来,其作品的写作时间、期刊发表、版本变化等文学史要素一直缺乏足够的考据。比如我问几个问题,《黄金时代》在出书前有几个公开发表的版本?《青铜时代》中的三部作品都是在哪一年完成的?很多评论者对此一团浆糊。王小波研究想要进一步推进,我觉得要摆脱评论化的状态,完成自身的学术化和学科化。
本文选自《文学》2017秋冬卷,陈思和,王德威主编,上海文艺出版社,2018年2月。